洪麗芬是七夕生的,她說,
木質五斗櫃上攤著雪白Mac筆電,洪麗芬正審視一份準備寄給美國買家的品牌簡介投影片,助理一旁垂手站立。「這張,收布和過泥照片次序錯了。」筆電冷光罩在她臉上,素顏,齊眉灰白短髮,話說得輕輕柔柔,但眼神銳利,不怒而威的氣魄很難不讓人聯想到《穿Prada 惡魔》的梅莉史翠普,當然,這個五十九歲的服裝設計師不是惡魔,穿的也並非Prada,而是自製的HONG SILK。她身著墨綠寬大袍子,乍看似僧服,但材質是絲,舉手投足行雲流水,非常飄逸,可當她靜靜與我們交談,那袍子高高的立領,手起刀落的剪裁,俐落線條,罩在身上看起來就非常有骨氣。
去年年底獲華人市場頂尖的設計獎「金點設計獎」的洪麗芬是少數成功在法國插旗成功的台灣設計師。二○一○年,她以Sophie HONG名號在巴黎黎希留大街開店,LV版的巴黎城市指南說了,Sophie HONG十一坪的鋪子有型有款值得一遊。
廣州尋布
巴黎店面如何美麗我們不得而知,但從開在永康街巷弄二十餘載的工作室裡或者可以猜想一二。那空間說是服裝店,其實更像是畫廊:窗邊最明亮的所在鎮著她自工作室隔壁工地扛來的廢棄鋼條,書架有鞋楦當書擋,牆上掛著藝術家柯錫杰幫她拍的照片。照片中她隻手掩面,指縫間眼神目露精光,那手指一枚戒子,蠶繭一樣大小,非常顯眼。「人都希望與眾不同,戒子是我用鉗子把銀線掰彎纏繞出來的。穿衣服身上最好不要有太多的配件,好的飾品一個就夠了,當作視覺的收尾和終結。」
由於那枚銀戒子,交談時視線自然會落在她的雙手,大戒子襯得她的手非常小,可小手能鋸木頭、寫書法、調製湘雲沙,非常的巧。一九八八年,解嚴沒多久,她在香港一家中國國貨店角落發現一捆黑色布料,「那捆布料像是漆器,黑得發亮,一看感覺就對了。」她說當時看見那捆布料簡直是一見鍾情,打探地址,從香港連夜搭車至廣州,在偏僻鄉間找到了製布的產地。
像樹皮一樣硬挺,又像蟬翼一樣通透的布料叫做湘雲紗(又做香雲紗),嶺南一帶農民將絲綢浸染在薯莨根部搗成的汁液染料,反覆三十餘次,然後在表面塗抹池塘黑泥,大太陽底下曝曬定色,由於布料涼爽宜人,易洗快乾,在東南沿海深受漁民喜愛,但因做工繁複,加上新型紡織纖維和織品推陳出新,這款自唐代開始流傳的工藝幾近失傳。她復興了這門工藝,改善布料僵硬度,賦予更多花色,如酒紅、如寶藍、如翡翠,古老布料從此有了新鮮的顏色,唐代絲綢借屍還魂穿在法國名模身上,換了新的名字HONG SILK也就重新發明了自己。其時,她已從學校畢業十一年。
一九七七年,她自實踐家專服裝設計科畢業,她在迪化街、碧華街找布裁衣裳,跟朋友在百貨公司做專櫃,一九八二年,在敦化南路以自己名字開洪麗芬服裝店,「我是七夕出生的,注定是織女手最巧的那個孩子」,她為蘭陵劇團、羅曼菲裁衣服,也開金工珠寶展,風風火火與藝術家跨界合作。
巴黎揚威
一九九四年,她取得台灣經濟部和法國外交部的共同獎學金前往巴黎進修,先後在Christian DIOR和CHANEL研習,然而走得越遙遠,就越回到自已。她捨棄盤扣、刺繡等傳統包袱,只在衣服角落留一截紅線頭,那是中國刺繡結尾針法,靈感來自台灣民間嬰兒周歲服飾卍字刺繡,成了她作品最鮮明的簽名檔。
二○一二年,她在巴黎發表服裝秀。美麗的男人女人穿著她的衣裳,腳踩木屐,在法國皇家宮殿科來特花園廣場走動,或私語或親吻,衣服沒有裡外之分,黑襯青綠,青綠襯黑,背心罩上外套,或者反過來。那衣服像蓑衣、像風衣、像長袍,但什麼又不像,就只是一襲Sophie HONG美麗的衣裳。H.O.N.G,四個字全部大寫。
幾年前,當時還是實踐大學設計學院院長安郁茜為了說服麻省理工學院到實踐辦建築設計工作營,前往美國拜訪MIT建築規劃學院院長Santos,兩人對話僵持不下毫無進展,直到她發現Santos身上穿的正是Sophie HONG,就說Sophie Hong既是實踐校友又是好友,嗯,接下去工作營的事就忽然順暢起來了。
「我的作品不要跟別人雷同,別人不要麻煩到我,該登記的我都登記,在中國有人冒用我的照片,我開始慢慢保護自己,」她輕聲細語,可話說得斬釘截鐵:「品牌絕對比流行更為重要,我人力和財力沒這麼多,不急於展店,業界很多賺十年的可一季就賠掉了,消費者對品牌信任度比什麼更重要,我的衣服不求人穿的。」她說話時,我的目光依舊盯著那枚銀戒子,初見面時如魚刺一直卡在喉嚨很久的問題到底是說出口了:「妳是否很兇啊,員工是不是很怕你啊?」
新竹閨秀
「進入這一行,本來就是要挑戰自己,要對自己有自信才能留下跟我工作,」她回答得不慍不火,她說與其說是苛求,不如說是自我要求,「小時候還不會燙衣服,但為了裙子有漂亮的摺痕,臨睡前會把裙子放在床底下壓出摺痕。」她是新竹人,父親是西藥代理商,家中四男三女,她說眾多兄弟姊妹之中父親最疼她。她高中通勤竹東上學,因有男孩子寫信給她,父親讓女兒捨棄火車,改搭昂貴的公路局直達車上課,以免在火車上被男生搭訕。
品味來自豐衣足食的童年,她說,食衣住行的品味是分不開的,比如欣賞服裝,就會懂得布料,知道要找漂亮的布裁桌巾、窗簾和椅墊,面對一張美麗的桌布,自然就知道桌上禮儀該怎麼做。我們隨著她去逛花市,創作靈感在生活中,她口中喃喃唸道這花姿態好,那花姿態不好。花有姿態,女人也該有姿態,女人有姿態就會懂得整理自己的髮型,懂得微笑,她說到這裡,我們這才恍然明白,原來她的優雅舉止、輕聲細語,都是來自少女時代閨秀教育的薰陶。
而閨秀談論感情往往節制的。一九九○年前後,她透過作家陳玉慧認識台大教授施蘭芳(Francoise Zylberberg)、畢安生(Jacques Picoux)等一群法國人,深化了對法國文化的熱情。一九八六年,施蘭芳創「信鴿郵卡」,明信片以檳榔西施、農村灶腳等台灣風土人物為主題,讓外邦人寄回家鄉,等於是為世界打開了一扇台灣之窗。一九九九年,施蘭芳創台灣唯一一家法文書店信鴿書店,又為台灣打開一扇法國之窗。
台中開店
二○一○年,施蘭芳病逝,她接手續經營,因促進台法交流有貢獻,隔年獲頒法國騎士勳章。「當年她剪著短短的平頭,我叫她帶我去剪,她不肯,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在建國花市附近的男士理容院剪頭髮的,她一去,剃頭師傅就會遞咖啡。」她幾乎是帶著微笑回憶故人:「在法國開店也是二○一○年我陪著施老師回法國治療,她叨念著Sophie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不被認識好可惜,為了開店做了好多好多事。她是家人,是摯友,是老師,太多太多了… …」「我該如何定義你們的關係?」「我想你就用更大的概念談論她,台灣人對外國人太好客,她在台灣大家都喜歡她,把她當作寶貝一樣。」「會夢見她嗎?」「啊,我太忙了,沒空作夢。」她帶著笑輕輕說道。
她太忙了,忙著找大提琴家Franck Bernéde在書店演奏巴哈,追思《查理周刊》屠殺事件的受難者,忙著三月台中綠園道開設結合書店與服裝工作室的複合商店。故人不在了,但故人也無所不在,故人名字在交談之中時時出現,故人也在工作室牆上—畢安生製作的馬賽克鑲嵌壁畫,施蘭芳手持神燈,洪麗芬化作一團快樂的煙霧。
同樣的,施蘭芳的書店屋簷下也有洪麗芬以鋼鐵纏繞的鴿子鳥巢。音樂會結束的冬夜,洪麗芬站在屋簷下送客,腰桿挺得直直的,把一襲軟綿綿的綢緞撐得好有骨氣。施蘭芳和洪麗芬各有事業,各自獨立,但談論兩人其實也像是同一件事,那像是紅線與鋼鐵在她身上絲毫沒有衝突。
Sophie HONG
一九五六 出生新竹
一九七七 實踐家專(實踐大學)服裝設計科畢
一九九四—九六 獲經濟部與法國外交部共同獎學金,赴法留學。先後至Christian DIOR和CHANEL研習
二○一○ 以Sophie HONG名號在巴黎開店,同年施蘭芳逝世,接任信鴿書店
二○一二 因推廣台法文藝交流有貢獻,獲頒法國國家功勳騎士勳章